陶令还家日,欢迎走仆僮。人间长见画,林下复添公。
物色殊相近,遭逢夐不同。飞腾会明盛,扬历践昭融。
苕水犹遗爱,横山早息戎。全归渠亦喜,远涉路何穷。
指点桑榆茂,传观里巷空。挽衣参稚子,扶杖杂村翁。
黄菊霜前约,青山雨后功。行藏自吾道,消息任天工。
晚景看如此,皇恩信有终。丹青如解写,何羡洛城东。
黄州迁客,意翩翩、不是风尘中物。一叶扁舟凌万顷,气盖乌林赤壁。
孟德雄才,周郎妙算,到此俱销雪。横江一笑,眼中谁是英杰。
一自两赋成来,山川胜槩,倍增辉发。鹤梦箫声随水去,只有声华难灭。
静对新图,闲歌古句,竖起冲冠发。何时载酒,江心重溯流月。
十一日,五更复闻雨声,天明渐霁。二十五里,南上钩栏滩,衡南首滩也,江深流缩,势不甚汹涌。转而西,又五里,为东阳渡,其北岸为琉璃敞,乃桂府烧造之窑也。又西二十里为车江,或作汊江。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。乃折而东南行,十里为云集潭,有小山在东岸。已复南转,十里为新塘站,旧有驿,今废。又六里,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。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、石瑶庭。艾为桂府礼生;而石本苏人,居此已三代矣。其时日有余照,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,遂依之泊。
已而,同上水者又五六舟,亦随泊焉。其涯上本无村落,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,而艾又本郡人,其行止余可无参与,乃听其泊。迨暮,月色颇明。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,及入舟前晚,则潇湘夜雨,此夕则湘浦月明,两夕之间,各擅一胜,为之跃然。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,若幼童,又若妇女,更余不止。众舟寂然,皆不敢问。余闻之不能寐,枕上方作怜之,有“箫管孤舟悲赤壁,琵琶两袖湿青衫”之句,又有“滩惊回雁天方一,月叫杜鹃更已三”等句。然亦止虑有诈局,俟怜而纳之,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,不虞其为盗也。迨二鼓,静闻心不能忍,因小解涉水登岸,静闻戒律甚严,一吐一解,必俟登涯,不入于水。
呼而诘之,则童子也,年十四五,尚未受全发,诡言出王阉之门,年甫十二,王善酗酒,操大杖,故欲走避。静闻劝其归,且厚抚之,彼竟卧涯侧。比静闻登舟未久,则群盗喊杀入舟,火炬刀剑交丛而下。余时未寐,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,越艾舱,欲从舟尾赴水。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,不得出,乃力掀篷隙,莽投之江中,复走卧处,觅衣披之。静闻、顾仆与艾、石主仆,或赤身,或拥被,俱逼聚一处。贼前从中舱,后破后门,前后刀戟乱戳,无不以赤体受之者。余念必为盗执,所持䌷衣不便,乃并弃之,各跪而请命。贼戳不已,遂一涌掀篷入水。
入水余最后,足为竹纤所绊,竟同篷倒翻而下,首先及江底,耳鼻灌水一口,急踊而起。幸水浅,止及腰,乃逆流行江中,得邻舟间避而至,遂跃入其中。时水浸寒甚,邻客以舟人被盖余,而卧其舟,溯流而上三四里,泊于香炉山,盖已隔江矣。还望所劫舟,火光赫然,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。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,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,余闻之,暗笑其言之妄。且幸乱刃交戟之下,赤身其间,独一创不及,此实天幸。惟静闻、顾奴不知其处,然亦以为一滚入水,得免虎口,资囊可无计矣。但张侯宗琏所著《南程续记》一帙,乃其手笔,其家珍藏二百余年,而一入余手,遂罹此厄,能不抚膺!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,哀号于邻舟。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,俱为盗戳,赤身而来,与余同被卧,始知所谓被四创者,乃余仆也。前舱五徽人,俱木客,亦有二人在邻舟,其三人不知何处。而余舱尚不见静闻,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。余时卧稠人中,顾仆呻吟甚,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,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。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,欲昧爽即行,而身无寸丝,何以就岸。是晚初月甚明,及盗至,已阴云四布,迨晓,雨复霏霏。
十二日,邻舟客戴姓者,甚怜余,从身分里衣、单裤各一以畀余。余周身无一物,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,余素不用髻簪,此行至吴门,念二十年前从闽返钱塘江浒,腰缠已尽,得髻中簪一枝,夹其半酬饭,以其半觅舆,乃达昭庆金心月房。此行因换耳挖一事,一以绾发,一以备不时之需。及此堕江,幸有此物,发得不散。艾行可披发而行,遂至不救。一物虽微,亦天也。遂以酬之,匆匆问其姓名而别。时顾仆赤身无蔽,余乃以所畀裤与之,而自著其里衣,然仅及腰而止。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,用蔽其前,乃登涯。
涯犹在湘之北东岸,乃循岸北行。时同登者余及顾仆、石与艾仆并二徽客,共六人一行,俱若囚鬼。晓风砭骨,砂砾裂足,行不能前,止不能已。四里,天渐明,望所焚劫舟在隔江,上下诸舟,见诸人形状,俱不肯渡,哀号再三,无有信者。艾仆隔江呼其主,余隔江呼静闻,徽人亦呼其侣,各各相呼,无一能应。已而闻有呼予者,予知为静闻也,心窃喜曰:“吾三人俱生矣。”亟欲与静闻遇。
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,及焚舟,望见静闻,益喜甚。于是入水而行,先觅所投竹匣。静闻望而问其故,遥谓余曰:“匣在此,匣中之资已乌有矣。手摹《禹碑》及《衡州统志》犹未沾濡也。”及登岸,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笈犹救数件,守之沙岸之侧,怜予寒,急脱身衣以衣予。复救得余一裤一袜,俱火伤水湿,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。其时徽客五人俱在,艾氏四人,二友一仆虽伤亦在,独艾行可竟无踪迹。其友、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,余辈炙衣沙上,以候其音。时饥甚,锅具焚没无余,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,复没水取湿米,先取干米数斗,俱为艾仆取去。煮粥遍食诸难者,而后自食。迨下午,不得艾消息,徽人先附舟返衡,余同石、曾、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。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。土舟颇大,而操者一人,虽顺流行,不能达二十余里,至汊江已薄暮。二十里至东阳渡,已深夜。时月色再阴,乘月行三十里,抵铁楼门,已五鼓矣。艾使先返,问艾竟杳然也。
先是,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,彼念经笈在篷侧,遂留,舍命乞哀,贼为之置经。及破余竹撞,见撞中俱书,悉倾弃舟底。静闻复哀求拾取,仍置破撞中,盗亦不禁。撞中乃《一统志》诸书,及文湛持、黄石斋、钱牧斋与余诸手柬,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。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。继开余皮厢,见中有尺头,即阖置袋中携去。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,及弘辨、安仁诸书,与苍梧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,又有张公宗琏所著《南程续记》,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,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,予苦求得之。外以庄定山、陈白沙字裹之,亦置书中。静闻不及知,亦不暇乞,俱为携去,不知弃置何所,真可惜也。又取余皮挂厢,中有家藏《晴山帖》六本,铁针、锡瓶、陈用卿壶,俱重物,盗入手不开,亟取袋中。破予大笥,取果饼俱投舡底,而曹能始《名胜志》三本、《云南志》四本及《徐霞客游记》合刻十本,俱焚讫。其艾舱诸物,亦多焚弃。独石瑶庭一竹笈竟未开。贼濒行,辄放火后舱。时静闻正留其侧,俟其去,即为扑灭,而余舱口亦火起,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。贼闻水声,以为有人也,及见静闻,戳两创而去,而火已不可救。时诸舟俱遥避,而两谷舟犹在,呼之,彼反移远。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,亟携经笈并余烬余诸物,渡至谷舟;冒火再入取艾衣、被、书、米及石瑶庭竹笈,又置篷上,再渡谷舟;及第三次,则舟已沉矣。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、四件,仍渡谷舟,而谷(舟)乘黑暗匿纳衣等物,止存布衣布被而已。静闻乃重移置沙上,谷舟亦开去。及守余辈渡江,石与艾仆见所救物,悉各认去。静闻因谓石曰:“悉是君物乎?”石遂大诟静闻,谓:“众人疑尔登涯引盗。谓讯哭童也。汝真不良,欲掩我之箧。”不知静闻为彼冒刃、冒寒、冒火、冒水,夺护此箧,以待主者,彼不为德,而后诟之。盗犹怜僧,彼更胜盗哉矣,人之无良如此!
十三日,昧爽登涯,计无所之。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,投之或可强留。候铁楼门开,乃入。急趋祥甫寓,告以遇盗始末,祥甫怆然。初欲假数十金于藩府,托祥甫担当,随托祥甫归家取还,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。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,询余若归故乡,为别措以备衣装。余念遇难辄返,觅资重来,妻孥必无放行之理,不欲变余去志,仍求祥甫曲济。祥甫唯唯。
妾家住长水,长水东西流。青青湖畔柳,迢迢湖上楼。
十三学钗书,十四工箜篌。十五临窗绣,精妙世无俦。
翩翩少年子,窈窕行相求。借问楼上女,可似罗敷不。
里妪前致辞,愿君且淹留。美人好颜色,终日楼上头。
兼之临窗绣,精妙世无俦。君子谬垂盼,闻言中心喜。
语我长者行,同声谓应尔。郎君美风度,玉树蒹葭倚。
十九渡长江,声名若江水。好花不独荣,天生合连理。
行行随君去,默默思故里。牵帷几回唤,低眉羞欲死。
临镜贴花钿,可怜体无比。纱窗春日午,脉脉情何已。
忆我在家时,拈香绣大士。金刀剪素绫,莹莹白于纸。
刺成莲花叶,彷佛香风吹。香风吹入梦,梦到莲花池。
绣痕细难识,但觉生蛾眉。静玩坐逾久,忽忽心自疑。
似曾亲见佛,不知身是谁。绫额尚馀尺,皑皑冰雪姿。
淡濡碧玉毫,邀郎为题诗。郎书拟右军,妾心亦委婉。
针锋与笔意,曲折随郎转。绣罢持似君,秀色堪舒卷。
顾我每微笑,妾颜先自腼。落地为女子,可怜侧室难。
陡然一回想,心事惨不欢。虽复蒙君怜,鲛绡恒不乾。
大妇贵家女,妾身臧获看。上堂伺音声,下堂候颜色。
含羞入空房,恻恻潜相忆。虽然潜相忆,无用长太息。
诚得君子欢,不怨长离隔。大妇奄逝世,一家身独当。
漂荡若浮萍,随君流四方。南都复北都,终岁长道傍。
黄金散欲尽,不思归故乡。壮志在四海,妾心暗悲伤。
君怯不胜衣,年来益憔悴。十日九卧病,奄奄滞旅次。
妾首如飞蓬,并日忘食事。上无姑嫜亲,下无得力婢。
旋出又旋入,常恐呼不至。忧劳填胸臆,刺刺肝肠碎。
岁月渐消耗,妾身亦不支。带围日趋缓,空复存腰肢。
事君垂十载,不一生男儿。羞佩宜男草,怅然心中悲。
君尝两畜婢,中道旋弃之。妾身非不容,君自轻别离。
暮春三月尽,束装谋南归。买舟廑如叶,帷幕不得施。
长夜泊丰草,巨蚊攒冰肌。生小长闺阁,辛苦实难为。
入秋弛行李,僦人楼上居。小姑家海滨,闻之亦来依。
虽非久居计,气息聊得舒。良人忽生心,娶妇支门闾。
随珠饰翠帏,黄金饰绮疏。红罗覆斗帐,宝马七香车。
今日媒妁来,东邻有美姝。明日媒妁来,西家有西施。
妾身匪木石,焉得不孤悽。对镜影如削,安敢生言辞。
礼数任颉颃,难比先娘时。新人入门来,灼灼艳威仪。
二九颇不足,二八颇有馀。女伴觑鸾帏,啧啧相嗟咨。
君心爱幸绝,迥与旧人殊。非必颜色殊,新旧自相渝。
新人哭亦妍,旧人笑不如。孤房过慰藉,眄睐聊斯须。
情知心不存,词说空尔为。新昏浃旬日,忽作南都游。
俗语莫空房,挽衣不能留。新人暂归宁,登车去由由。
妾身姊为母,同君亦登舟。耳绾双明月,堕髻垂金瑬。
飘飖荡湘裾,艳如安石榴。轻盈作纤步,翩若云端游。
邻女相拥簇,朱颜自生羞。十年方得归,一喜还一愁。
顾君色悽惨,何用心怮怮。莫非眷新昏,怀此离索忧。
千唤不一答,默默自低头。舟行到长水,妾自还家里。
亲戚往邀君,君固不肯起。诘朝云解维,舟中须盘桓。
勿用再往返,各使中心安。恐君途上寒,幅巾裁合欢。
恐君途上饥,烘栗盈朱盘。木落霜露急,勿使衣裳单。
千语嘱奚儿,劝君幸加餐。平明奚儿至,颜色骤惊颤。
向前往叩问,泪流先被面。郎君乞致辞,此生勿相见。
十年恩爱深,谢卿重依恋。奈卿久专妒,会见中情变。
不如痛割绝,免使肠轮转。妾身得闻之,狂顿摧心肝。
天乎我何辜,天乎真无端。虽在梦魂中,不料遭弃捐。
恨无晨风翼,迅驶追君船。泪珠十万斛,那得飞君前。
牵衣一恸哭,身死妾亦甘。纵然被驱遣,曷不先一言。
一去永决绝,何处鸣烦冤。自从入君门,历今垂十年。
虽彼鸡与犬,亦当念周旋。如何铁石人,一绝弗复怜。
椎胸胸血呕,委身赴清水。骨肉痛如割,僶勉相救止。
姊恩父母深,我生不如死。尚冀南都还,重来过吾里。
性行吾熟知,兹望殆已矣。昔年别两妾,我泪挥不止。
谁料行及身,苦境苦如此。呜呼仓浪天,兹恨何日已。
新人入我门,绣帷长日垂。依稀睹容貌,犹未通言词。
临行详睇视,恰在登车时。蚤知生死隔,挥泪一致辞。
念与小姑别,泪落如连珠。妾初进门来,小姑九岁馀。
探怀索果饵,发乱呼我梳。今来已成妇,骨肉情依依。
长别不一语,肠断当何如。我有两了鬟,事我五六年。
大者发覆额,小者亦比肩。晨兴听呼唤,夜深候我眠。
而今永隔别,涕泗纷潺湲。平时解思我,料尔当亦然。
掩泪入房来,窗前见针帖。残丝与剩线,寸寸皆侬血。
向日入君目,从今长断绝。委婉随郎心,郎心太曲折。
忽见大士像,不觉泪滂沱。稽首乞慈悲,妾身竟如何。
今生无罪过,宿生愆怨多。安得转君心,春风被女萝。
君心终不回,不如赴长河。稽首乞慈悲,再拜涕涟洏。
不望重聚首,但愿相见时。雨落不上天,一见知何期。
妇人失夫心,百念无可为。但愿新人欢,为君生男儿。
更念孱弱身,疾苦不相离。旧人识君性,新人安得知。
十年守穷贱,心事多苦悲。愿君振高翮,及时凌风飞。
妾身长已矣,相见知何期。一字一呜咽,行道皆酸悽。
清旦漱玉齿,焚香讽道书。朗吟百神卫,万遍袪灾虞。
至人昔有语,上智乃如愚。谷虚神以存,累遣体应舒。
大隐在城市,岂必侣樵渔。林卧观众芳,水木及春馀。
青阳忽巳暮,不乐复何如。览镜彫朱颜,发白不满梳。
兴来理瑶瑟,且复对浮蛆。诵君东郊作,吾亦赋归欤。